對登山愛好者來說，一件高質量的沖鋒衣是不可或缺之物。然而，沖鋒衣在保證溫暖、干燥和透氣的同時，也有可能導致危及人類自身的風險。2018年夏天，國際非政府組織“綠色和平”（Greenpeace）派出八支探險小分隊，奔赴三個大洲的八座雪山，從湖水和白雪中取樣，發現了驚人的結果：即便在人跡罕至的極寒之地，也存在著有毒化學物質的污染。而這污染的源頭，或許正是你此刻穿著的沖鋒衣。

“世紀之布”

1969年，美國的戈爾公司（W.?L.?Gore?&?Associates,?Inc.）研制出了一種輕、薄、堅固且耐用的面料，命名為戈爾特斯（CORE-TEX）。在戈爾特斯問世之前，沖鋒衣的面料按照功能分為三種：wind-proof/breathable（防風且透氣的）、wind-proof/non-breathable?（防風且不透氣的）、wind-resistant/water-resistant（防風且防水的）。但對于登山者來說，溫暖、干燥和透氣都是不可或缺的條件。戈爾特斯因為兼具防水、透氣和防風三種功能，被譽為“世紀之布”。它不僅在航天、軍事、醫療等方面得到廣泛應用，也被戶外產品制造商一眼相中，制成各式各樣沖鋒衣（hardshell）。《財富》雜志將其列為“世界上最好的一百個美國產品”之一。

探險家Andy?Wellman?居住在美國科羅拉多的胡安山脈。早在16年前，他就已經是一名狂熱的登山愛好者。他在美國著名的戶外科技網站Outdoor?GEARLAB上這樣寫道：買一件沖鋒衣是沒錯，但你確定你也會買一輛法拉利跑車，或者需要5.0排量的V8渦輪增壓柴油發動機（與之相配）嗎？“世紀之布”的昂貴可見一斑。

沖鋒衣也是明星的寵兒。比如《荒野求生》節目的臺柱子貝爺，穿著英國著名戶外品牌Craghoppers上天入地、走南闖北，吃啥都嘎嘣嘎嘣脆。隨著貝爺日益逼近食物鏈頂端，《荒野求生》節目的人氣也與日俱增。Craghoppers公司還專門于2008年開發了“貝爾.格里爾斯”系列的戶外裝備。

貝爺圖片

然而，購買沖鋒衣并非一次簡單的選擇，它所涉及的絕不僅僅是金錢和時尚而已。

極凈之境？

世界上最純凈的地域在哪里？有人的答案是阿爾卑斯山。在作家周國平筆下，阿爾卑斯山脈的風景，乃是“雪山、白云和森林的倒影伸展在蔚藍的神秘之中”。另一些人的答案是乞力馬扎羅的雪地。在海明威眼里，“雪是那么晶瑩閃耀，刺得人眼睛發痛”。

面對同樣的問題，2018年5月至6月間，綠色和平組織（Greenpeace）派出八支小分隊遠征三個大洲的八座雪山，在十個地點采集了白雪和淡水的樣本，其中包括瑞士的阿爾卑斯山，意大利的彼拉多胡，俄羅斯的阿爾泰金山，以及中國的哈巴雪山等。

探險小分隊隊員在土耳其的卡克卡爾山脈采樣

“車程結束，我們整裝徒步登山，終在山峰附近位置，采集雪崩遺留的殘雪樣本。日落后，我們得找小木屋容身休息，抵御土耳其東北部的嚴峻天氣。在?aml?hem?in村完成考察后，我們前往下一站Yedi?G?ller（七湖）。

沿途路徑都被雪遮蓋，突然之間我們發現前路受阻，且來者非人，竟然是熊！我們趕忙收集樣本后，一個箭步飛奔返回車上，以免與熊相遇。

——探險隊員自述

雖人跡罕至，但上述偏遠苦寒之地絕非人們所想的“極凈之境”。八支探險隊在采集到的白雪或湖水的樣本中，都不同程度地發現了全氟化學物（per?and?poly-fluorinated?chemicals,?PFCs）的蹤跡。就白雪而言，濃度最高的樣本取自斯洛伐克的高塔特拉山、意大利亞平寧山脈的錫比利山、及阿爾卑斯山（采樣點在瑞士國家公園的Lakes?of?Macun）。濃度最低的白雪樣本源于中云南省境內的哈巴雪山。就淡水湖樣本而言，八支探險隊也有七支采集到含PFCs的淡水樣本。

探險隊員在中國哈巴雪山取樣

因其在防水、防油方面的特殊功效，PFCs被廣泛運用于制作戶外服飾產品的防水防污涂層。然而，PFCs對人類自身及生態環境系統都有不可逆的危害。PFCs主要分布于動物的血液、肝臟、腎臟、心臟和肌肉等組織中，性質穩定且不易被分解，早在2006年，科學家Santillo,?D.等人就在研究中發現，歐洲11個國家的鰻魚體內都含有PFCs。這些PFCs隨著食物鏈流進人體內，對人體多種臟器均有毒性。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（OECD）及美國環保總署（EPA）已將全氟化合物列為“可能使人致癌的物質”。此外，PFCs具有疏油、疏水等特性，因此可以在環境中長期穩定存在。它能破壞臭氧層從而加劇溫室效應，因此也被各國列為減排對象。

“去毒項目”

2011年，綠色和平組織發起了一個延續至今的“去毒項目”（Detox?Outdoor?Project），旨在呼吁服裝產業在2020年之前淘汰生產鏈上的所有化學物質。目前已經有超過?30?個國際時尚品牌、運動品牌和折扣店（如?Zara?和?adidas?等）作出了去毒的承諾。這些品牌產量占全球紡織品產量的?15%。

“一些小眾的品牌，比如Paramo,?Pyua,?Rotauf,?Fj?llr?ven?和?R'ADYS?已經推出不含?PFCs?且具有防水功能的服裝。相較之下,著名的戶外運動品牌如The?North?Face,?Columbia,?Patagonia,?Salewa和Mammut?卻尚未負起應負的責任。他們幾乎所有的防水服飾都使用大量的PFCs,而?Jack?Wolfskin和Vaude?也僅有小部分產品不含PFCs。”

——摘自綠色和平組織2016年“去毒項目”報告

事實上，戶外用品產業已經意識到PFCs會給生態系統招致污染。出于品牌形象考慮，部分廠商宣稱已經著手改善此類問題，比如用短鏈的PFCs替代長鏈的PFCs。所謂“長鏈”，是指化學成分包含八個碳原子以上——此類PFCs較短鏈而言危害更大。然而，美好的承諾與解決問題的方案不是一碼事。為了達到跟長鏈PFCs一樣的防護效果，一些廠商使用更多數量的短鏈PFCs；且許多短鏈PFCs更易揮發，更能迅速散步到全球生態系統之中。真正有效的替代物質是一種相對環保、安全的增塑劑，它可以百分之百地阻擋PFCs從戶外服裝的防護層釋放出來。但因為成本較高，這種增塑劑并未在生產過程中得到廣泛的使用。

1969年，CORE-TEX材料剛問世就被視為科技帶來的福音。將這層材料涂在沖鋒衣外側，即便大雨傾盆，登山者沖鋒衣上的水珠也可以滾動而下。這種功能有一個動人的名字：荷葉效應。半個世紀過去了，人們終于開始發現，“技術進步”與“美好生活”并不能劃上等號。一代代登山者向高峰挺進，他們向世間萬物宣告了人類征服自然的勇氣，卻有可能在不知不覺中損耗著安全和健康。一切的過程，或許就從一件沖鋒衣開始。

先知先覺的人們已經對此發出了警告。社會學家鮑曼提出，科學的理性計算精神、技術的道德中立地位、社會管理的工程化趨勢帶來了現代社會的美好，也內在地蘊含著令人不安的后果。“高度的文明有可能導向高度的野蠻”。而在海明威那本《乞力馬扎羅的雪》當中，我們找到了一個預言般的短句：

“一切都被消耗殆盡。”

文/楊奕 ?編輯/杜強